ryusiwon123 发表于 2008-11-21 21:15:24

一天一夜---日记(上)

2004年的冬天。
下了床,伸个懒腰,从十几层楼看青山湖,寒瘦,穷酸。
天高云稀。
找到了我喜欢的干墨鱼汤,还有油条。

朋友小丰,小南过来了。准备启程。
我要开车,小丰不给。要自己开。我只能建议,时速搞到二百公里。
干嘛?
要走远路。去九江,去黄梅,去五祖寺,还要赶回来。
干嘛?
除了我,没有别人知道,包括随行的两位朋友。
二百公里的时速没有达到,快到九江大桥的时候,塞车了。
小丰牛,从旁边的便道冲过去。不久,九江交警来了,举了停止牌。小丰更牛,举了一个类似车牌的牌子。交警没有二话,立马放行。

从大桥的制高点看九江,看长江,不一样。
老觉得九江没有变,只是稍微高一点,紧凑一点。
长江,一点都没有变,还是浑浊,还是滚滚。
早就没有了艄公,桅杆;机动船来回穿梭,黑烟冲天。
对岸的黄梅小池,本来就没有什么印象,现在无从比起。
田野里是刚刚出土的绿色的苗,一眼望不到边。
等春天来的时候,骚客们可以踏青了,那里应该是黄色的油菜和紫色的紫云草。

很烦,中国坐车,到处都是收费站。
小丰才不理他们,顶多放慢速度。
我到今天都纳闷,他手里的牌子到底是什么,那么会说话,那么好说话,从江西到湖北,他可以一路免费通关。
整个西欧,好像就是去巴黎的路上有收费站;而且,哪怕你是哪国的元首,你照样收费。
人治好,起码我现在是占便宜的人,就是好。

东山不久就耸立在我的面前。
这座山对我来讲很亲切。而且,不好意思,在洗手池旁边的竹子上,刻了许多‘诗歌’。除非沙弥们把竹子砍了,我的‘宝墨’应该还在。
东山是五祖寺圣地。
而我的外婆就是从东山嫁到多云山。
她是一个鲁村的人,现在叫鲁镇。
这个镇,我已经认不出来了。
到处都是房子,或者高楼,却没有一个设计,没有一个主轴。乱纷纷的。
房子乱,人更乱。
街道两边都是摊子,卖水果的,卖小吃的,卖蔬菜的,卖书报的。
没有人叫,有人买,东挑西捡,要价还价。
我让停,我想看,其实,更想感受,一种氛围。
在荷兰,我有一个成都的朋友。他看见在成都取景的电视,就大叫:看,这就是我的家。啊,我能感受那个气氛,甚至闻到了那种味。
羡慕他。
现在,我也想感受。
可是,什么也感受不到,都是陌生的。
从匆匆忙忙的过客,我感受到一种毫不相配的,懒懒散散的精神。
很奇怪,很不舒服。
正准备走人的时候,我蓦然看见,眼前的大楼,写着:人民医院。
我改变了主意。

不是我对医院有感情。
这里有个背景。
鲁镇几百年知道一户鲁家,那就是我外婆的娘家。
她的先祖是名震一方的武师和医师。
其中的一支到了上海,开很大的私人医院。
解放后,先是公私合营,后来,全部归公,大夫们成了拿薪水的国家干部。
另一支,正宗的一支,守在老家。
不能发扬,也不能光大,但是,代代承传。
只要是男的,全是医师。
女的,像我的外婆,也懂得不少。
嫁到多云山,她的医术,也造福了一村人。
那些没钱看大夫的,那些小病小痛的,甚至那些被医院打回来等死的,我的外婆就成了第一,唯一和永远的选择。
她不收费,但乡亲们会送东西酬谢她。那些东西,当然被我消化了不少。
因为我小学没有读完,在家混混。就曾经翻了外婆的嫁妆,从箱底找出很多医书,最喜欢其中的按摩术,因为图很清晰。后来被我外婆看见了,说了我一顿。说,这个不可以乱来的。按错了经脉,要死人的。所以,我从来就没有给小朋友们去试验过。

读过克林顿的自传,他说:一个孩子被一个人爱着,就可以健康成长;而他,虽然早年丧父,母亲又在很远的地方工作,却被他的外婆外公爱着,所以很健康。
我赞同健康的说法;可是,这里,总归有一点不同。
我自己就有类似的幼年和童年。父亲走了,母亲很少回家,只有她的父母,来养我。
我没有什么亲戚,而外婆的娘家是我不多的亲戚中的一个。
我第一记忆是,还不到两岁的时候,被人挑着来到鲁镇。
他们的老爷子过世了。
我记得他入殓的事,一家人哭,带袖章,举花圈,还在鞋子上别上一朵白花。
西方人相信一个孩子四岁以后才有记忆。
可是,两岁不到的事,我记住了,永远记住了。
为什么?我不知道。

外婆有两个侄儿,一个叫国C,一个叫国A。国是辈分。
这个国C就是我经常走动的舅舅,他的老婆就是我的舅娘。这种舅舅本来是隔一代的,可是我母亲没有兄弟,他们就成了我真正的舅舅。
国C的孩子里,有一个大女儿,大我一个月。
就这一个月,她占尽了我的便宜。一直到很大,都懂事的时候,她还是以姐的身份指示我如何如何。很好气,也很好笑。
当时很不服气,就把气出到她弟弟的头上,那个比我小两岁的人。
比如,我做错了什么,她吼一声,说:过来。
我就知道,把手乖乖地伸出来,让她打一下。
一转身,我就跟她弟弟说:过来。
他就乖乖地伸出手,给我打一下。
他做错了什么?什么都没有。
舅娘其实早就看出来了。但她从来不介入,总是呵呵笑。
她的个子很大,但我从来不怕她,她一直很亲。
如果有大餐,她总是先给我夹菜,把我的小碗堆得像一座山。
有的时候,还把她自己的女儿气哭了。说娘偏心,爱我,不爱她。
鲁镇和我外公住的於家村大约有四里路。
不能走,就被人挑过去,抱过去。
能走,我就自己走过去。
从幼年走到童年,越走路越小,越近。
逢年过节,我就是外婆的大使,提一篮子东西过来。混吃混喝。完了,再提一篮子回来。

我出国之前的很多年,就没有走这条路。
出国以后,更没有走。
有些东西,百看不厌,总想再看看,再看看;有些东西,我不敢看第二眼。
不是太痛苦;反过来,是太甜蜜了。就怕第二眼,毁了这份记忆。
东山我有去,鲁镇不去,於家村不去,多云山不去,叮咚泉不去。
等到我的外公九十二岁的时候,他无疾而终。我不在。
等到我的外婆紧接着也是九十二岁的时候,也是无疾而终。我又不在。
外婆有很多的外孙,外孙女,临终前,她的头脑很清晰,说:於家的继承人,就是我。
这个要写进族谱,虽然我不性於,可她没有性於的孙子,可以这样顶替。
继承人,要继承一副很精致的银人仙。
这个我见过。
可是,听了外婆的遗嘱,我再也没有想过去占有它。
不是不孝,而是,我想,这幅银人仙,还是让它在中国留着的好。
外婆外公的葬礼,我没有参加。
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
可是,从那以后,我经常做梦,经常梦见他们。
开始,我会记录下来。
后来,太频繁了,没有办法一一记录。
因为除了过去,我还有一个很沉重的现在。
而这个现在告诉我,如果沉溺于过去,我就没有办法迈开一步。

今天,鲁镇,人民医院。
老实说,我有点紧张。
去问一个水果摊上的人,哦,知道一个叫国A的人吗?
他摇摇头。
就在我更加不安的时候,他问:你说的是国C吧?
突然想起,是呀,我有两个舅舅一个C,一个A。C才是正苗呢,老大。
没错,就是国C。
他知道了,指着医院说,那里,主任医师。
放心了。
去吗?
不是原意。
可是到了。
以前去东山的路不经过鲁镇。现在正好经过了,无意间经过了。
大禹治水,三过家门而不入;本人算个吊。
入。
三十年了吧,可我有很清晰的舅舅的记忆。
他长得跟我的外婆一模一样,是个女人脸的,很慈祥的男人。
进了大厅,到处都是人,在排队。
左手边是一排诊治室。
不理大厅,朝左手走过去。
看见了。
伤科:鲁国C医师。
进去了。
还是很多人,诊治室的里面还有一个室。
看见了,舅舅在给人把脉。
奇怪吧,三十年,他没有变,哪里都没有变。
我不知不觉进到最里边。
很多人在怪怪地,有点怨气地看着我这位不速之客。
医师抬起了头,扫了我一眼;很快,又回到他的病人。
他看见了我,可是,他没有认出我。
这么近距离看见他,好像看见已经隔世,却经常给我托梦的外婆。
我的心打了一个寒颤。
紧接着,我退了出来。
一直退到外面,去呼吸冬天的严寒的空气。
小丰在等我,举起相机,说给我拍照。
一股无名火上来了,我朝他吼叫:省了。
从这个角度我可以看见多云山的一角。
一角,够了。
那条路还在,连着东山和多云山。那条路,显然被废弃了,到处坑坑洼洼,看来,只能走吉普车了。因为高速公路没有取它。
怎么办?
再进去,进医院。
这次,不用找,直直进了伤科。
医师还在把脉,是另外一个病人。
我走到他的珍桌旁边。
我的严肃,一定镇住了那些不理解的,不谅解的其他病人。
没有人抗议,好像都在怪怪地看着我。
医师把完了脉,在低头写什么。
还没有写完,他停下来了。
他在想什么。想不出来。抬起了头。
我们的眼光交织了。
他的眼镜非常深,深到可以反光到我的眼镜,让我的眼睛几乎昏迷。
他显然习惯性地取下眼镜,擦了擦,再戴上,再看我。
我们之间的距离?用厘米算。
舅舅。
我终于开口了。
他站起来了,张开了口,半天,说不出一个字。
舅舅。
我重复了一次。
这次,他握住我的手,很勉强,很不肯定。
问:你是,是。。。
我点点头。
突然,他的手在加力,再加力,加到我的手在发痛。
他的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肩旁。
他在说什么,语无伦次。
我已经不能完全听懂他的方言,更听不懂他现在结结巴巴的方言。
好像,他在说,刚刚看了我一眼,他震了一下,似曾相识;可是,我很快就走了。
他一边看病,一边就在想,似曾相识。可是,想不出个所以然。
等到我第二次进来,他感觉到,似曾相识的,又来了。
可是,还是想不起个所以然。
直到现在,直到我的确认。
我说:唉,奶奶走了。
为什么说这句话?我不知道。
一模一样,一模一样,他说。
我们在说一样的话吗?
当然不是。
他的双手突然失去了力气,软了,滑了下去。
接着,他取下了眼镜。
不是习惯性的。
他在擦。
不是眼镜,是眼睛。
他的眼睛红了。
一模一样。
他重复着,梦呓地。
外室的人挤到里室,走廊的人挤到外室。
这个时候,来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。
舅舅叫他过来,介绍给了我,说是他的儿子。
啊,你就是。。。
不等我说完,舅舅就知道,我指的是那个我当年的出气筒。
他摇摇头,不是的。
出气筒在深圳,这个是出气筒的弟弟。
我不熟悉的弟弟。
舅娘怎么样?
我问。
这个弟弟抢着回答。
说挺好的。说,经常说起我,很骄傲。说,现在就带我去他们的家,是个四层楼的新房呢。
跟我来的小丰和小南,跟这段历史毫无关系。
而我的怪脾气是,绝不让毫无关系的人,插进我的私人领域,哪怕是那么一丁点。
我的飞机是第二天走的,我没有更多的时间。
而我不愿意把现实的匆忙,现实的任何一样东西,带进我的原始的,完整的幼年和童年的天地。
回家了吗?舅舅问我。
我摇摇头,说,从家门口擦过了,一大早,从南昌赶下来的呢。
舅舅在摇头,感到不可思议。
我在一个劲点头,告诉他,很正常。

没有留住我。
连一碗茶都没有喝。
再看了一眼东山,我背着这首很小就知道的禅语:
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;本来无一物,何处染尘埃?
不去了。
东山也没有了。
不可思议,几乎不可原谅,舅舅和他的儿子,在向我招手,招到我的车进入了高速公路。
没有朋友跟我说话。
我的情绪低到了谷底。
我在后悔,不该去问那个水果摊,不该去认舅舅,不该去拜东山,不该来。

dd100 发表于 2009-1-10 16:38:51

来都来了还后悔啥哟呵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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